永灰|《Train》。

先转了下课看(◞ꈍ∇ꈍ)◞


江暮雪|A.R.M.Y。:

▼是 @请你来一趟神殿骑士团√  B猫老师的约稿!!我流现代(???)paro。写得很慢很长,剧情也很慢很长。ooc致歉。


    


    


「0」


   


         


       "铃——"第39声。电话铃的声音,已经第三次响起。他无声地站在座机面前,低头,抿着嘴。衣袋里的双手握拳,又松开。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动作。几乎要融入到刺眼的光影里去。厚重的眼镜片后面,那双枯草色眼睛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但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知道。


  


        


       接起。"您好"。就好像,每一次每一次,他的声音都没有颤抖。


       "您好,请问您是,灰羽先生的...呃、家属吗?"电话筒的另一端,语气有些匆促的样子,"很抱歉是个坏消息,█████████..总之,可以的话请您尽快来一趟。"


       "好,我马上到,谢谢。"


     


       


       没有惊讶。连痛苦都变得无措。


       挂断。"嘟——嘟——嘟——"的声音,碰撞在实验室的墙壁和下午6点半的余晖里,听上去是灰色的。他就站在那里,一个人。一呼一吸,潮涨潮落。都太空了,太大了。最后都是无声的叹息。他扶了扶眼镜,目光终于慢慢地、慢慢地聚焦在空白墙壁上的黑色线条。他看见它是扭曲着延伸的,漫无目的。然后才意识到,那是一道裂缝。


   


       无法填补的。裂缝。


   


       


       沉默。


       "灰羽..."像是错觉。是梦呓。


   


   


   


「1」


   


   


       明明已经好多年,这个并不太辽阔的国家,却依然有从山林河川之间穿过、跨越南北的,慢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嘎吱嘎吱",烟雾升腾,慢慢悠悠地呜咽。是很慢很慢的旅行。灰羽放下报纸,抱着双臂,向后歪倒在座位上,开始觉得无趣。他并不喜欢温吞的生活,那好像是用一根琴弦在缓慢地谋杀。但他还是独自选择了这场缓慢的旅行。


      


     


       "啊...抱歉,打扰了。"


       车厢门被打开的声音,女孩子轻而细的声音。他抬头,看见她有亚麻色的眼睛和头发。


       "你好,我是刚刚才上车的,叫小亚麻。"


       "你好啊,亲爱的,我是灰羽,"有一点点轻浮的语气,笑嘻嘻的样子,"快点坐下来吧"。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脚,看到也是赤 裸的,就这样踩在车厢的地毯上面,微微发红。果然。他想。在这列火车上,每一个人都只能够赤着脚行走,包括他自己。


     


    


       她和他一样,只带很少的行李。很快地安顿下来。还有点拘谨的样子,坐在桌子的对面,双手交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他再一次开始阅读报纸,撇了撇嘴,不确定是要拿她打发时间,还是怎样。


   


    


       "那个,灰羽先生,"她开口,语气犹豫,"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


       "哎呀?"他笑起来总是很狡黠,放下报纸,把身体前倾,向她靠近,"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过哦。"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很突然地,她几乎要跳起来,不停摆手示意,"是认真的,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样子。"


       "噗...开玩笑的,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说不定真的在哪里见过哦。"


       "是警察,在C国的B市工作。"


       是个小警察啊。


       "可能是职业病吧?你看,警察办案的话每天都会面对大量的信息什么的"。他的回应游刃有余。


       "说得好像也是...。"


         


     


       结束。然后他们没有交谈。


       空气很沉闷,乘客们寡言。车轮转动的时候,有"嘎吱"的声音。车厢的窗帘晃动,一团刺眼的阳光在车厢地板上滚动,亮得眼睛生疼。午后的高温,他人的体温,皮肤蒸腾出的油脂气味,劣质的烟草和酒精,座椅的皮革气味。太慢太长了,让人昏昏欲睡。


       视线终于昏暗下去。


      


  


       他想到第一次和永乐去旅行,好像在14岁,他们认识的第2年。冰室的透明玻璃门外面有被蝉鸣围拢的七月,干燥而闷,水泥地面上烘着一片惨白。沉默。2分钟以前,他们刚刚停止交谈,永乐带着眼镜无声地在看书。沉默。头顶风扇"吱嘎"的单调、巧克力奶味的冰淇淋在嘴里化开的甜腻口感催生了他的情绪。他撇嘴,抱着手臂,松松垮垮地套在白色T恤里。细胳膊细腿的样子,很清瘦。


       "我刚想到一个好点子,你猜猜看啊,"他笑了一下,抬头,和旁边的少年人对视,"猜对啦!!不如...我们逃跑吧"。他的眼睛亮亮的,他说。


     


       他从来都在世界里不安分,永乐也从来都是他的共犯。


      


       他记得,那是二十几岁的人生以来,最长最热的夏天,都藏在两张发黄的火车票里。站台上面空旷,被阳光烘烤的黑色轨道旁边长着一丛丛狗尾巴草,慢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它停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吱——"的一声,蒸汽和热浪都扑到他们脸上。他没有任何犹豫,拉起永乐的手,一跃而上。


       那个年代的车厢,比现在鲜活许多。各式的气味混杂,人群大声地交谈和笑,像生活的缩影。里面还有人带了狗,浑圆的眼睛滴溜溜地不停在看他。额头边有两颗汗珠,被太阳照得发亮。他趴在上铺的边缘,伸一只手下来,在永乐眼前不停晃,笑嘻嘻地说,"你在看什么?读给我听听嘛。"


      


    


       模模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黑色衬衫变得有些褶皱。小亚麻不在,只有他一个人。窗帘都拉开,车窗微微发黄,他看到外面的河川,水面有大片大片温暖的光,粼粼地在闪动,光线和风都浮浮沉沉的。水平线上面,是粘稠的火烧云,大块大块地往下掉。也许是因为刚睡醒,感觉到有一点点孤独。一点点。


       "唔——"他慢慢地、慢慢地舒展身体。手表在上车的时候就停止了运转,无法得知时间。他只能够估计,同车厢的旅伴不见了的话,应该是去用晚餐了。合情合理。他还记得餐厅是在车厢的中部。


      


       打开车厢门,他环视过四周,然后开始行走。双脚暴露在空气里面,但是地板是松软的,没有感觉到不适。这样子意外地还是挺不错的嘛。他想。


       正好是餐点,几乎没有座位。他看见坐在靠窗位置的一边进食一边翻看旅行手册的金发蓝眼睛的女孩。穿着拖鞋的嬉皮士。上了年纪的妇人梳着印第安人辫子。不同年纪、肤色的人群混杂。陌生的语言,口音。如同潮水起伏。


     


    


       "灰羽!!"小亚麻叫了他一声。


       "又见面啦,警员小姐。我就坐这里你不会介意的吧?我猜不会,"他走过去,顾自在她面前坐下,然后点单,"我要一份通心粉和巧克力奶"。


       他偏执地只喝巧克力奶,像个死小孩。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就在警察局里。对对、肯定是。"巧克力奶和通心粉这个有点诡异的搭配,让她眼神里面的警惕又加重了一点,连意面上的番茄酱沾到了嘴角也没有察觉。


       "诶——?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哦?你看,你都要花这么长时间才能想起我,说明完全不是什么大事嘛。"


       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


       "我可是帮助过警方的证人哦。"


       "哈?"


       "什么嘛,不是应该吓一跳然后很惭愧的吗?"有点失望的样子,"是黑市的案子。警方当时可是毫无头绪呢。幸亏有我帮忙。"


       于是她开始回想那件案子,从回忆里慢慢扯出线头。关于无处可入的黑市,确实提到过有第三方给予技术和人际方面的协助。但她不是负责组的人员,不足够了解详情。


      "我为什么总觉得你在骗我,是错觉吗?"


      "哈哈,是真的哦"。灰羽信誓旦旦地,不知道是在肯定什么。


         


     


       吃完晚餐以后,他们各自回到车厢。火车上空闲的时间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长时间地注视窗外那些更迭的景象,阅读,无声地放空,或者一口一口地用叉子吃掉一份从移动餐车上买来的巧克力蛋糕。生活节奏被拉得很慢很慢。也会去看那些被他顺来的物品。已婚男人的怀表里面放着的照片,和妻子并不相似。钱夹里面的全家福,他们的孩子有一张年少老成的脸。未寄出的情书。他触摸、阅读它们,想象他们的故事,然后感觉到有趣。


     


       深夜。他把双手枕在头后面,无声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车厢的天花板。窗户外面是四面山峦和森林的影子,静而沉。偶尔会有零星的几盏灯火。火车轮滚动,"空空空",有微微的颠簸。又好像,可以把人世间的寂静都揽入怀中。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不是没有过独自远行,但真正意义上地离开永乐,还是第一次。这一趟出来得太久。想想永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的样子,他咧了咧嘴角,竟然有点儿好笑。像一场得逞的恶作剧。


      


       不过...医生。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翻身侧躺,闭上眼睛。开始想象永乐的样子。洗漱时的样子。工作的样子。当他行走、睡眠、无声地放空。他的眼神,他的动作。每天每天。"灰羽",声音低低的。


       "空空",昏沉夜色里面,车轮滚动着还在向前。他终于在陌生的地方睡去。


    


      


「2」


   


    


       实验已经到关键阶段。太过忙碌,永乐的实验室已经有几天没有整理过。文件有些散乱地堆在桌面上,数据表一张又一张。饭盒打开着,没有来得及扔掉。他在测试一个数据。睡眠缺失,头发有点儿乱糟糟的,眼睛下面有明显的乌青色。嘴唇抿得好紧,就像是要吊着一口气才能够支撑得下去。


       "永乐"。


       以及"叩叩叩"的敲门声。


           


   


       "请进...一维?"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再一次低下头,去记录仪器上的那些数据,"我在取一个数据,稍等一下。"


       笔尖划过的"沙沙沙"里面,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息,轻得留不下什么痕迹就消散在空气里。


       "你们那边推进得怎么样了?"笔尖顿住,他开口问。嗓子因为长时间没有饮水而带着嘶哑。


       "嗯...出结果了,我这次来就是拿报告给你的,再过一个阶段差不多也能够收尾了,这可是了不得的成绩。"


       感觉到,这句话一出口的时候,永乐一直紧绷的肩膀好像有些松懈下来。一维走过去,近乎小心翼翼地把报告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还有...那件事我们也知道了,永乐你..."


       转头,对上那双枯草色的眼睛。目光太沉了,好像枯萎了、凋谢了,衰败的死土孕育不出种子,都无所谓的样子。


       "你说。"


       "啊啊算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也很难过,但都会好起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发着抖,一维几乎是落荒而逃,"今晚三部门会过来这边做数据考察,除了启明以外不留人,让我通知你正好回去休息一下。"


       "......"


       沉默。他还是站在那里。好像对一维的反应有点无可奈何。


       "谢谢"。声音好轻。


      


      


       纸张摩擦之间发出轻响,他把数据表都归类,收拢,边角在桌面上磕平。然后放到公文包里。不必要用的仪器全部关掉。关掉灯以后,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培养箱里有微弱的绿色光影。就这样锁门离开。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出来的时候,昏晚交接,光线是深沉的暗蓝色,天空却是珊瑚红,堆着厚墩墩的云层。长久地滞留在灯光惨白的实验室里,回到街道上,看见零星几盏有温度的灯火以后,感觉恍如隔世。


      他没有开车,坐了电车回去。车厢里昏暗,还没有开灯,三三两两的乘客昏昏欲睡,每一个人都事不关己。他穿白色的衬衫,懒散又无谓的样子。面容模糊在光影里,戴着耳机靠在椅背上,像个普通上班族。平平庸庸地,行走奔忙的每一个人。


    


      


       想到。上一次坐电车还是在学生时代。和灰羽一起。初中和高中在江的对岸,每日的出行都依靠电车。那时候还没有大面积爆发"Z综合征",导致人口锐减。车厢总是拥挤,背后随时都会贴着陌生人的体温。


       他从13岁,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开始独居。因为没有母亲,父亲忙于工作。那是很空旷的房子。客厅里除了一台电视机,饭桌,沙发以外,没有别的东西。时钟走针的"滴答"声清晰得让人难过。但灰羽放学后常常会跟着来他居住的地方,不愿离开。灰羽的父母知道自己孩子的性格,也知道他是可靠的朋友,所以没有过反对,也会在晚饭的时间带两份食物过来。


      


       灰羽的性格散漫,早上总是喜欢赖床。声音因为把脸埋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处于变声期的嗓子沙哑,却又像含着一块糖。


       "你自己去吧,我身体不舒服!!我头疼肚子疼,还发高烧...哎哟。"


       "你就是懒而已,起来"。太习以为常了。他的语气里不会再有任何犹豫。


       然后是磨磨蹭蹭地洗漱,吃简单的早饭。出门。电车上,他们一人一边地分享耳机。灰羽有时候会同他谈论今天的恶作剧,有时候会说一句"不行了困死了,到了记得叫我一声呀",就歪靠在他肩膀上面陷入睡眠。轨道穿过江面上的时候,他看到船只顺着水流浮沉前行,向着被刺目光晕笼罩的未来。偶尔会有白色的水鸟一掠而过。


  


       每一天,每一天都这样开始。


       他们去看过湖泊上面的日落,山顶的日出,深夜里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星空。彼此称呼的绰号是"医生"和"小少爷"。他们也在那间房子里做功课,彻夜地交谈,沉默着阅读。然后背靠背,在同一张床上睡去。后背是对方温暖的体温,一呼一吸,胸膛的震动。"扑通扑通"的声音。


       就这样长大。


     


     


       ——回忆突然被打断。眼前都明亮起来的那一个瞬间,很突然地,他怔了一下。才发现车窗外面暮色都已经收拢,车厢变得昏暗,然后灯光和万家灯火一样都亮起。他抬手摸上心口,觉得缺了点什么。


       耳机里面刚好在放《Euphoria》。钢琴前奏过后,是很舒缓的男声。


     


       너는 내 삶에 다시 뜬 햇빛


       你是我人生重新照耀的阳光


       어린 시절 내 꿈들의 재림


       是我童年梦想的再临


       주변이 점점 더 투명해져


       周边的一切逐渐透明


       저기 멀리서 바다가 들려


       听到远处大海的声音


       꿈을 건너서 수풀 너머로


       穿越梦境到达森林的另一边


       Take my hands now


       You are the cause of my euphoria


     


       他抬头去看江面。太昏暗了,已经看不到前行的船只,只有灯火的倒影在随波逐流。电车和轨道有轻微的碰撞声。突然觉得陌生。少有的感慨。已经多少年了,他的少年时代,一切都已经杳然而去。他一直以为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孤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一样[1]。


       他意识到,是因为开始想念灰羽。


      


      


       回到家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他站在淋浴器下面,打开开关,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滚落,脖颈,胸膛,腰腹。白色的蒸汽开始升腾。手掌抹开镜子上面的水雾,看到,他的身体依然是年轻强盛的,轮廓分明的一张脸,面容却开始憔悴。


       他把刘海都捋到头顶。仰头的时候,脖颈暴露出的线条流畅又脆弱,水流不停地从脸上冲刷下来。他紧紧地,紧紧地闭着眼睛。胸腔里面有沉闷的窒息感,像一团湿水的棉花。


   


      


       再做完最后一个实验...


        


     


       "世界上最忠实的东西之一就是冰箱里的灯",灰羽这么胡诌过。打开冰箱门的时候,那盏小灯照常亮起来。最中间那一排还摆着盒装的巧克力奶,过得太久了,应该都已经过期。但他只是顿了一下,绕过它们拿出罐啤酒,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冲灌到胃袋里,让他感觉清醒很多。


       他还觉得应该有声音,所以就近往DVD机里面塞了一张碟片。开始以后才知道,是《春光乍泄》,很老的片子。大概一年前的某个晚上,他和灰羽一起看过一次。印象最深的是何宝荣不断重复的那句,"我只是想你陪我一下"。孩子气又无助。


      


       电影开始。他记得阿根廷的旅馆里,何宝荣很喜欢那盏淘回来的旧灯,一直把玩。那盏灯是浓烈而鲜活的配色,背景的玻璃蓝在太阳底下清透得出奇,Iguazu大瀑布被涂抹成浅黄。何宝荣最中意的是,画面里还有两个人,肩并肩在一起看瀑布。


    


       他一边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把一维给的那份报告从公文包里面拿出来。坐在沙发上,用啤酒慢慢地消化白纸黑字的信息。这个实验他和一维的部门一直在双线推进,原计划一直到关键阶段才会交汇。所以他从没有详细知道过那边的进展。目光触及到第六页的时候,他的视线却锁得死紧。


       "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难怪一维今天的态度这么奇怪。


       他终于明白。指节一点一点收拢,力度重到关节泛白。易拉罐"咔啦咔啦"的声音混在何宝荣的那句"不如我们重新来过"里面,过分刺耳。啤酒早已经不够冰冷,流过他的右手,却还是让他几乎发抖。


         


      


       病例采样来源:灰羽。男,28岁。


       秘密执行。


      


      


       三分钟以后,他把那份报告锁进保险柜里,穿好衣服下楼。为了防止家里座机被监听,要去600米以外的一座电话亭。C市的昼夜温差很大,夜风滚滚,他却走出了一身汗,后背都湿透。


       投币。拨号。"一维,是我"。他从来冷静,声音里面几乎没有温度。


       "永乐,你应该看到那部分了吧,我想让你看的就是那个!!他们原本要给你的报告里面可是没有这部分的。"


       语气很急促。一维那边有不断敲击键盘的声音,似乎还在执行什么操作。


       "启明知道吗?"


       "从我在系统里查到的信息来看,他是不知情的,就连我原本都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是第一部门直接决定的。"


       "活人体采样和实验,伯伦希尔明明一直有确定人选。"


       他的左手在衣服的口袋里面握得很紧。电话亭外面不时有车疾行而过,引擎声轰鸣,远光灯刺痛他的眼睛。


       "伯伦希尔已经断了你最后的退路,他们这样对灰羽,更不可能放过你,"一维的态度很焦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


       沉默在电话亭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一维,麻烦你先查到对灰羽采样的提议人。"


       "好,再给我一点时间。第一部门的数据库里面有几个文件,加密级别很高。一定时间内破解不出来我必须退出这个系统,不然会被发现。"


   


       "嗯,再联络。"


       "再联络。"


       "嘟嘟嘟——"。挂断。


     


    


       他把听筒重新归位,向后靠在电话亭的墙壁上。愤怒,不可置信,痛苦。他的爱人,他的骨他的肉,他的一部分,他最重要的人...情绪太复杂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翻涌出作呕感,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怎么做。


     


       最后,他沿路慢慢地走回去。站在楼下,抬头看了一眼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风声钝重。突然想到《春光乍泄》的结尾,梁耀辉站在他同何宝荣一直想去的瀑布前面,一个人。


      "当我站在瀑布前,觉得非常的难过,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


    


      "灰羽"。


       他叫他的名字,再一次。


    


    


「3」


    


      


       火车行进到平原地带。空无一物。四面开阔平缓,满眼的青翠。那条河流还是无声地在流淌。但是夏天的阵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地就下起来。灰羽醒过来的时候,雨还没停,车窗上面有蜿蜒的水痕,鼻尖嗅到泥土的腥气,轨道的黑色被冲刷得很新。他蜷缩在被子里,埋着脸。吹着窗户缝隙里渗进来的风,迷迷糊糊地睡睡醒醒。黑色的短发因为经历过睡眠而蓬松。他的脸一直是孩子气的,入睡的时候,眉宇间有来不及收敛的稚气。


       意识胡乱地发散。看见。电车的窗户有红色的火烧云和被落日点燃的河流。游泳池逼仄的更衣间和谁掌心的体温。少年人的背影。便利店里的奥特曼和怪兽。最高的电视塔被橘猫一口吞掉。花。夏天。云。白色的药片被倾倒到鱼缸里,毒死了脆弱的飞鸟......


   


       一直到车厢门再一次被打开。


   


      


       "哗——"。全都碎了。


     


     


       他几乎是惊醒过来,右手下意识地伸向枕头底下。彻底清醒以后,才感觉到松懈,笑嘻嘻地开口。"早啊,警员小姐"。尾音上扬。他的声音里面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嗓子因为缺水而有些疼痛。


      


       "哈?可是都已经中午了。"她有点莫名其妙。


       灰羽没有再接话。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不着边际的调子,带着莫名的欢愉和满足,同她擦肩而过。


       


      


       时间是中午,洗漱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胃里翻滚的呕吐感已经过去,只有残余的胃酸还在折磨他的喉咙。他把嘴里的清水吐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扯了一下嘴角,开始洗漱。牙膏是甜腻的巧克力气味,纠缠在唇齿之间。刷牙时听见头顶上排气扇不停地在轰鸣,仿佛一场处刑。


       也许是因为离开药物,上车以后,他总感觉到自己的迟钝。少有的深度睡眠,感官不再足够敏锐。像在缓慢地溺水,水流不停地口腔灌下,流过喉咙,填满胸膛。很多时候,他只有一直努力才能够保持清醒。他漱尽嘴里的泡沫,抬头,注视镜子里面的青年人。纯粹的黑发黑眼睛,嘴角带一点点向上的弧度。孩子气而清秀。很熟悉的一张脸,他却觉得陌生。


      


       好像忘记了什么,但又无法思考。呼吸、呼吸。车轮"空空"的声音和排气扇的声响。几束阳光从扇叶的缝隙里渗漏进来,空气里有微微的浮尘。看得久了,眼睛会痛。


       "太奇怪了吧"。又太有趣了。


   


     


       小亚麻整理床铺结束的时候,正好看到灰羽举着洗漱杯和毛巾,从外面开门进来。"提问——你不好奇大家为什么都光着脚吗?"


       "好像是上车的时候鞋子就被乘务员收走了,集中放在车厢交接的地方..."。回答得很快。她记得理由是,老式火车的地毯特殊而脆弱,经不起鞋子的踩踏。


       "上这列火车的理由?"他问。


       "上一次行动的时候我受了很严重的伤,康复以后就请假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被朋友推荐就过来了。"她歪了歪头,几缕碎发拂过鼻尖,细碎地在发痒。


       沉默。


       她的话语在空气里徘徊了一下。


       "记得很清楚嘛,不愧是警员小姐,要不要给我们的三好学生奖励一朵小红花呢?"好像很认真地在鼓掌。


   


       "你问这些干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灰羽正在行李箱里翻找,塑料袋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所以不确定他是否听到。


      


       "知道得越少越好哦——"两分钟后,他这样回应。他把一个塑料包放进口袋里,然后向她晃了晃手里的白色香烟盒。是很老的牌子,上面印着一朵茶花,"骗你的,只是试试你而已。警员小姐意外地坦诚嘛,要好好保持这种好品质哦。我要去抽烟啦。"


       语气分不清是不是玩笑 。


     


       


       他开始向火车头的方向行进。要去驾驶室。他在4号车的中末尾,路程不近也不远。视线里只有车厢门的编号。一个又一个。紧闭的车厢门里面。他听见他们低声交谈,陌生的气味、口音,少女的娇笑。老不同肤色的,衰老的,年轻的,婴儿。感觉到不同的脸背后都是一样的麻木或者不安。式收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音。每个门后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地毯摩挲过脚心,有温软的触感。他慢慢地在走,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左边是手枪,右边是香烟和打火机——一个伪装的借口。他的手没有任何颤抖。


    


       到达2号车的时候,他知道失败了。乘务员站在车厢门口,好像很耐心在和谁交谈。中年女性的笑容始终得体。然后,她转头,他们对视。


       本能地,他觉得不安。


     


     


       "你好,问一下吸烟室怎么走呀??"他的右手举起香烟,晃了几下,语气好像在不满,"我都找了半天了,服务太差的话我可是会投诉的哦。"


       "先生您好,列车上没有吸烟室。如果实在忍不住要吸烟的话,您可以去车厢交界处"。公式化的回应,乘务员还是在笑,语气却几乎没有起伏。


       "对啦。移动餐车还有多久啊,我还要吃水果。"


       "大概十分钟,您请先回原车厢等待的。抽烟时注意用火安全。"她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谢啦,亲爱的。"


     


     


       他转过身。在那个乘务员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返回。如芒在背。很少有的感受。3号车和4号车交界处,他停下来,背靠着车门,点了一根烟。


       "啪"。火花一闪而过。微微皱眉,他深吸了一口,熟练地把他们吞咽到肺部,然后缓慢地吐出来。尼古丁的快感强烈而致命,他偶尔会痴迷这种缓慢地自我谋杀。侧过视线,窗户外面雨已经停了。白色的烟雾笼罩着他的面容。他笑了一下,想到,如果医生在的话,一定会制止他抽烟的行为。


      


       


       但是永乐不在。


  


   


       十分钟以后。他在从移动餐车上买的水果盒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不要做多余的事"。像是一句警告。他反复地把玩。


      


     


「4」


   


   


       火车上的深夜,灰羽再一次独自在黑暗里面行走。没有脚步声,连同呼吸都压抑得微弱。空间狭小而逼仄。所有的门都紧闭,人人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只能够凭借车厢交界处窗口外面施舍似的漏进来的灯光,缓慢地向驾驶室行进。


       这是无所事事里面唯一的乐趣。


      


       好像感觉到什么。他顿了一下,假装去听门里的声响,没有回头。到达车厢交接处的时候,他拐进角落,等待尾随者的出现。一步,两步。那个人的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


       入圈啦。他再一次出现在交接口,举枪,直直抵上她的额头。昏沉的光线里面,他看到她的亚麻色长发。"哎呀,怎么是警员小姐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小老鼠呢"。


       她松开紧紧捂住嘴的手,反问,"你带着枪要做什么?我是担心你做坏事才跟出来的"。她没有问,灰羽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遗憾,害怕得到令她恐慌的回应。


    


       "噗,"他轻笑了一声,示意她走到车门面前,"还记得我下午问你的问题吧,这列火车难道还不足够奇怪吗?"


       她只是哑然,还不能够理解。但他没有理会。


       "你要跟过来的话,最好要保护好自己。是认真的哦。因为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我才不会管你呢。"


    


     


       再一次,回归无声。她紧紧地跟在灰羽身后行走。道路像旅途一样漫长,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够数着灰羽的脚步。一,二。一,二。确实太漫长了。听见水滴的声音,婴儿突然的啼哭,梦呓时含混不清的字句。好像众生都死去了,只剩下这个荒诞的梦境。


       黑暗里面,她感觉到偌大的人群默立在他们身边,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两百年,一千年。又或许只有零点五秒。灰羽突然地停下来,她几乎尖叫起来,被捂住嘴以后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抵达。


     


       她抬头,看见灰羽的眼睛,里面带着笑意和狂热。嘴唇无声地翕动。


       三。二。一。


       


     


       他打开驾驶室的门,突然地怔住。他看见了倒悬的深蓝天空和黄土地面。光线透亮,月亮和星辰都在脚下转动,河川无声地在顶上流动,树木垂落着生长。像是一个令人晕眩的梦境。


       


     


       "你们还是发现了"。乘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们的背后。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不出情绪。


       "不穿鞋和倒悬过来的风景..."灰羽不动声色地收起枪,"我的想法应该是没有错才对。"


       "这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意思就是,我们其实都已经死掉了"。想不到吧。他的语气近乎幸灾乐祸。


       她仔细审视他的面容,昏暗中他的眼睛清亮得出奇,像某种兽类,却读不出情绪。她只是问,"死亡对你来说,难道是没有遗憾的结局吗"。


       "本来是打算到达渡口以后才向你们说明的,"乘务员的声音沙哑,适合在这样荒诞而沉重的场景里叙述,"所有死去时怀有执念的人,都会进入这列火车,过人世最后的生活。已经没有怀念的人,会直接前去渡口。"


   


       "那么我应该是受伤的时候就已经死掉啦..."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失落。


     
       直面自己的死亡是什么感受。上一秒还在恐慌,这一刻,全都沦为笑话。死亡,被遗忘,枯骨被焚烧或者被黄土腐蚀风化。留恋过的,憎恨过的。什么都没有了。
      


       灰羽低下头,含混不清地笑了一声,但她始终没有听到回答。


    


     


「5」


       


     


        纸条。火光。


        实验室里面,永乐面无表情地把一维给他的纸条在酒精灯上烧毁。白色的纸张在火焰里碳化,变成黑色。上面原本写着参与灰羽的病例来源采样的人员的名字,现在再也无法得知。他把他们一字一字拆分入腹。


   


       "永乐教授,您应该准备一下,一会儿要去发布会了。"助理礼貌地敲了敲门,轻声提醒他。


       "我知道了。"


     


      


       他脱掉白大褂,拿着领带,走到洗漱间里面。没有开灯。水流的声音。昏暗里面,他低下头,用清水洗掉眉宇间的困倦。然后对着镜子,仔细地系好领带。黑色的衬衣和领带,把他的皮肤衬得有点惨白。他一直有某种强势的气质。镜片后面,眼神冷而沉。


       他走出去,把座椅上搭着的黑色外套穿戴整齐。打开门,说,"我们走吧"。明明是作为伯伦希尔的发言人,他却穿了一身送葬的纯黑西装。


    


       上车的时候,启明发现了这一点。皱着眉问他,"你怎么穿了一身黑?"


       "随便选的。"


       "...嗯,是你的风格。"


      


       沉默。


   


       谁都不是善于交谈的人。他靠在座位上,开始闭目养神。昨天晚上伯伦希尔的监控录像已经被一维做了手脚,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离开过实验室,绕过保安,把化工毒物掺进每一个参与采样的人的随身物品里。他们是科研人员,也是高危分子,实验室里的化工毒物就已经足够多。


        


     


       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闪光灯近乎致盲。他站在空旷的发言台上,略微眯起眼睛,审视着人群。每个人,每一双眼睛。


       开口,声音被麦克风无限放大。


        


      


       半年前,因为水源污染,曾经大面积爆发"Z综合征"。是当时医疗手段无法治愈的急性致死病。患者会在短期内死于器官衰竭,但由于伴随的强烈呕吐过于痛苦,更多患者选择了自杀。


       一直到今天,伯伦希尔才研制出可完全治愈的药物。


    


      


       好像感觉到什么,会场二层的昏暗角落,他看见镜面的反光,一闪而过。是狙击枪。然后他感觉到有一点点好笑。


      顿了一下,发言继续。但他放任自己想念灰羽,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


     


       


       "医生啊...让我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杀了我"。灰羽的声音轻而嘶哑,带着点逞强的笑意。这个人已经因为病症导致的呕吐而萎缩,透明的腥酸胃液灼伤食道,眼泪融化不掉白色药丸,窒息感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黑色的头发深埋进苍白的枕头里,露出脆弱的脖颈。黑和白的对比刺眼得他眼眶发酸。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是一遍遍重复。"灰羽,活下去,我会找到治好你的办法。实验已经有了很大的推进。"


     


       伯伦希尔的人体实验对象,一直是另一个人。16岁的男孩。和灰羽一样,是生存时间最长的患者。住在伯伦希尔名下的医院,公司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和医疗资源来确保这个实验体的安全——也只足够维持仅仅这样一个人。所有的药物、针剂,都在那个男孩身上试验。他对此没有过怜悯。他不在乎。


       灰羽一直对外宣称死亡,但是早已经秘密入住在伯伦希尔的对立公司旗下的医院。是他一直窃取实验数据来换取灰羽的医疗资源。但他们也在被窃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地出行。健康被剥夺,身份被剥夺,不能够有尊严而自我地生活。


       后期的病症不断加重,灰羽的脾气也越来越失控,不再像以前一样掩饰着笑嘻嘻地同他讲话。灰羽摔碎玻璃杯、摔碎输液瓶,连同着摔碎自己。自由犯了什么错,太阳犯了什么错,灰羽犯了什么错。可是没有回答啊,没有。所以只能够用双手扼住咽喉,把所有的希望都混在胃液里,对着明天呕吐出来。


       


       太痛苦了。他都知道。比死亡还要痛苦。他知道他的自由和自我,他的骄傲,他的放肆。灰羽这样憎恨平凡。病痛没有摧毁灰羽对他的信任,却摧毁了他们的精神。


      


       


       "以上,就是伯伦希尔的全部研究成果,我们对此拥有最终的解释权。"


       最终结束掉发言的时候,听到下面有潮水一般的掌声。他却抿着嘴,没有任何表情。人群的欣喜,狂欢,不满。全部都和他无关。


         


     


       发布会结束后,他跟启明打过招呼,直接回了家。是那间学生时代和灰羽居住的房子。已经荒废,太长时间没有打扰,落满了灰尘。他没有开灯。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感觉到街灯从窗户外面漏进来,打在他脸上,像小时候一样。他在数一维通过媒介软件向他手机发来的信息。他的计划,一个一个都成功。


       "8号抢救无效,死亡"。最后一个。


       如释重负。他关掉手机,把数据全部格式化。然后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化学毒物还剩最后的致死剂量,是他给自己留的。仰头,喉结滚动过后,全部都被咽下。


       药物的作用是急性的,痛苦而剧烈地爆发,像一束烟火。窗户外面,灯火依次稀落下去,有深蓝的大海,水平线上灯塔忽明忽灭。他缓慢地闭上眼睛,看见了灰羽和16岁时的烟火。


       


    


「5」


   


    


       "医生,来呀,跟我来呀"。16岁的深夜,他好像听见灰羽的声音。才发现。窗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敞四开。夜风掠过海平面、穿过高楼之间,不停地从外面灌进来。


       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看到他的突然出现。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温热的呼吸,皮肤上的热度,背对着灯光。旺盛而鲜活的生命,不是梦。他的黑发黑眼睛,在昏暗中浓烈,让人毫无睡意。


      


       "小少爷,现在是半夜三点"。他的父亲很少回来,就在隔壁的卧室里居住。所以他的声音压得好低,闷闷的。


    


       "那又怎样??跟我来嘛,给你个惊喜"。灰羽的声音里面含着笑。他的无所顾忌,孩子气的自我主义,他的自由。永远年轻,永远叛逆。他一直保有的他的少年感,从来没有消失过。


    


     


       从以前到现在。此时此刻。他们永远是彼此的共犯。


   


    


       从墙头上面一跃而下的时候,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胸膛里面有隐秘的快感,好像随时能够飞行。然后他们骑着自行车,像游鱼一样,融入十里八方的薄雾之中。路灯明亮,城市还未醒。道路的尽头模糊在粘稠的光影里。看到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束,从树枝上钝重地掉下来。车轮碾过去,它们四分五裂,散发出辛辣清香。


       长坡的顶端,灰羽欢呼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地松开车头。期待已久的预谋,一时兴起的冲动。张开双臂,就像断翅的飞鸟,直直地坠落了下去。激烈的风声和心跳沉闷地堵在胸口,有晕眩般的痛苦和快乐。错觉似的,像鸟一样在风中疾飞。跨过城市、跨过荒芜的山脉、跨过季风和洋流,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然后。他松开把手,闭上眼睛。


       心跳声如擂鼓。


    


       睁开眼睛以后,他看见大海。残缺的白色月牙照耀深蓝海面,粼粼地闪着光。潮起潮落,一呼一吸,破碎的呜咽声音。混着夜风滚滚而来,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缓慢地倒退。低沉疼痛的回声。周而复始。海烟后面,灯塔的光隐隐约约。


       他们放好自行车,并肩在沙滩的破旧小船里坐下。灰羽一下子仰躺下去,"砰",快乐而沉重地喘息着。一直到现在,一切才有实感。


      


       "惊喜呢?"他问。


       "让我休息一会儿,不要这么没人性嘛。"灰羽拉过他的右手,把手掌覆盖在眼前。他感觉到睫毛扫过掌心时的触感,细碎地在发痒。


   


       风里有海水腥咸的气味。海滩上没有其他人,偶尔有鸥鸟讴歌现世。世界荒芜了,老去了,黑夜就是他的黑发黑眼睛。


      


   


        "好啦,惊喜要来了哦"。


   


      


       片刻后,天色微微擦亮,海烟开始变得稀薄。灰羽晃晃悠悠走到近海的地方,转过头,对他轻笑了一下。手里的打火机好像点燃了什么。微弱的火花转瞬即逝。


       然后是——


       "咻"的长音。火光一瞬间冲上天空,在最顶上盛放。是温暖透亮的红色。它们一簇簇升上天空,"砰",绚烂而短暂地永恒。海面上有零星的光点,他们的眼睛被映得很亮。天还不醒,周边光线都是深蓝,就像在海里。他们是什么,鱼吗,可以一起漂流吗。游过太平洋、大西洋,跟季风和洋流一起,追逐温暖的海域,到世界的尽头。


      


     


       "怎么样怎么样??这可是我专门为了你的生日准备的呢,还听你的话没有搞得很夸张,快点感谢我吧。"孩子气的,笑嘻嘻的样子。


       他看见灰羽的眼底有细碎的光。身后是蔚蓝深海。很突然地,他抬手扣住灰羽的后颈,把他拉下来。呼吸交缠,他们沉默地去对视,看到眼睛里面的倒影。所有的心动,默契,欢欣,这一刻都爆发,和那些烟花一起被点燃了。星轨交叠,变成小小的种子,被深深埋进去。好想开花啊。


    


      


        他们的嘴唇就这样,在海风里温软地相互触碰。


  


   


「6」


   


  


        有时候,死亡是一种完满。


   


   


「7」


   


  


       他的站台在海上。就像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电影里面的场景。下午四点的阳光很好,四面都是镜面一样凝固住的海水,远处厚重的白色云层,被涂抹晕染开的浅蓝色天穹,覆落铺陈的光影。没有尽头地游弋漫行。他裸露的双脚,他的白色衬衫。海风里有腥咸的气味,穿过发间,消失不见。


       世界像是倒悬过来的。


    


       他只带很少的行李,沉默坐在老旧的长椅上等待。没有任何牵挂或者顾虑,所以清楚认知到自己的死亡。遗嘱上面选定的墓地,就在灰羽的旁边。公墓最深的角落里。也许三年、五年以后,因为无人问津,会有蔓生的野草,盛开的花。生长,枯萎。年年岁岁。


   


     


      他感觉到困倦,然后是强悍的睡眠。


      他做了梦。梦到13岁的初次见面,他站在陌生教室的讲台上,用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看见他的黑发黑眼睛,笑嘻嘻的样子,戏谑又漂亮。16岁时的烟花,他们的第一个吻。梦到他拿着诊断单,抱着病床上的灰羽说"我一定会治好你"时的样子。梦到灰羽痛苦的药物反应。梦到那个午后他接的电话,冷冰冰的女声说,"灰羽先生已经死亡"。


      ——一切都过去了。


    


      醒过来以后,就到了晚上。老旧的绿皮火车停在他面前,车厢里亮着暖黄的灯光。好像在等待他。站台上有些拥挤,好像是车上的旅客都已经下车。


       


    


       他看见灰羽站在4号车的门口。就站在那里,带着一点点笑。不再有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和恶劣,是纯粹的少年模样。"哎呀——医生,你终于来了。"


       那些深埋起来的种子,终于开出大束大束的花,全都垂在他心口,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听见了它们盛开的声音。


       "小少爷..."他也笑了,走过去,给了灰羽一个拥抱,"我来了。"


       他的怀里依然是有温度的。宽厚而温暖。他们拥抱的时候,还能够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扑通扑通",胸膛里面有一样沉稳有力的钝重声音,温热地跳动着。温暖到让人鼻酸。


      


   


       终于久别重逢。


       没有眼泪,没有太多的交谈。因为已经直面最纯粹的灵魂。灯光里,他们看见少年时代的两个人。并肩面对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长高长大。他们面对面彼此审视,他们的不安,放纵,争执,相互扶持,痛苦,分别。在城市里行走奔忙,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肉体和精神折磨得憔悴和疲惫。


       只是感觉到一种完满。


         


      


       永乐和灰羽并肩站在站台上,牵着手,看到海面上已经有通透的灯火。像浩瀚星海。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汽笛的声音夹在海风里,习习地由远及近。他们都有预感,那艘轮船意味着一次往生。


      


       很突然地,灰羽回过头,笑嘻嘻地对着他讲《春光乍泄》里面的台词。"医生啊,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好,我们从头来过"。他说。


    


      


▲全文Fin。


[1]:改自电影《春光乍泄》。原台词为"一直以为我跟何宝荣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一样"。


[2]:传说里面死人是不需要穿鞋的,死后的世界也是倒悬的。


     


隐晦的死亡话题。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最向往的方式,就像童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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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komaN

谢谢喜欢,不回评论是不知道怎么回